挺过去，但别忘记挺不过去的他们

今天星期一，不少企业在假期一再延长之后，选择在了今天正式开工。

虽然疫情的拐点仍不清晰。

虽然不少地方的隔离措施还在收紧，班车停运，村口封闭，小区严格测量体温和限制外来人员……

也许有各种险阻在外。

但为了一件事，大家不得不开始出门了。

工作，从来没有这样艰难。

然而更难的，是被疫情锁住的行业和“自由职业者”——无固定收入，看行情吃饭。

前几天，Sir推荐过《对不起，我们错过了你》，刻画一个英国底层送货员的命运是如何在奋斗的路上不可抵抗地下坠的。

但还有太多太多这样的故事，根本没有被拍出来。

疫情爆发以来，除了不绝于耳的求救声，还有那些无声的挣扎。

大年初五，河北的一个大爷，戴着口罩，在街边卖一元一个的糖葫芦。

其实，根本卖不出去。

但疫病来了，不出摊，又能怎么生存？

武汉封城后，几个外卖小哥接受了《Vista看天下》的采访。

他们也想过停单不干了，但是“不接不行”，因为任务是连续的。有一期的送单量不及格，努力就白费了，奖金就没了。

坦言，“我也有点小担心”。

接下来这句更让人心里不是滋味：

我们外卖员经常会开自己玩笑，你都跑外卖了，还在乎这个？

在一个“新型肺炎对普通人的影响有多大”的问题下，聚集了很多很多答案。

没有惨绝人寰的戏剧故事，也没有提纲挈领的高谈阔论。

每一个答复，都是平凡真实的声音。

摆夜摊的单亲妈妈，担心着孩子的学费。

养鸡场的主人，卖不出活禽，还不上贷款，只能把鸡挖坑埋掉。

丈夫是出租车司机的家庭主妇，操心着出租车公司管理费、房贷和生活费。

没有总结，没有拔高和煽情。

并不精准的文字，却更真实粗粝地展现了生活的难。

但渺小的人，往往无暇顾影自怜。

哪怕是一座山，他也拼命要背下去。

最近很打动Sir的一段话。

是武汉一个九十岁的奶奶，她64岁的儿子感染肺炎，一番努力后，终于住进隔离病房。

向护士借了纸和笔，她给儿子留言：

儿子，要挺住，要坚强，战胜病魔。要配合医生治疗，呼吸器不舒服，要忍一忍。忘记给现金，托医生带上了五百元，可托人买日常用品。

要挺住，要坚强。

这话多么朴实，但又多么振奋。

如今身处天涯海角、各行各业的我们，也同样需要这句话。

也像里尔克写的：“哪有什么胜利可言？挺住意味着一切。”

这份韧性与希望，感染着我们，定能带我们渡过一个个难关。

然而在一切归于正能量前，Sir还是想要追问一个问题——

那平时呢？

我们给了这些弱势的声音，足够的关注了吗？

一场疫情，好像一夜间让这些人的声音浮出水面。

之所以说“浮出水面”，是因为在平时，他们的存在就如同水下的坚冰——

被忽视的，沉默的，但坚硬而巨大的。

大众往往给予他们两种反应：

第一种，是彻底的忽略。

《贾想2》中，贾樟柯写到一次映后谈。

一位影迷愤怒地质问他：为什么要拍这些脏兮兮的城市和居民形象？为什么没有考虑到，这种电影被外国人看到，会影响他们对中国的印象和投资选择？

贾樟柯也愤怒起来：

想那么多外国人干嘛？就为了那些投资，为了外国人怎么看中国，我们就忽视一些真实的存在吗？中国十三亿人口中有很多人依旧生活在贫穷的环境中，难道我们可以无视吗？

在这位影迷和贾樟柯之间，横亘的是一种对“多”与“少”的认知差异——

在很多人眼中，现在都已经2020年了，中国的穷人已经不应该像以前那样出现在银幕上了。

那么，那些“故意”挑选展现他们的作品，就必然是迎合他者的别有用心。

在网络世界里，985本硕早已不值钱；毕业生人均收入一万是起薪；人人都应该境外旅游过几次，不是欧洲至少也是东南亚。

因为“身边即世界”，我们总是忽略一些看似匪夷所思、实则真实可怕的数据：

中国10亿人没坐过飞机、13亿人没出过国、90%的人没喝过星巴克。50%以上的中国人没有喝过农夫山泉。

全国有效因私普通护照持有量达到1.3亿本。

而中国网友的本科率，只有9.9%。

审视这些数据，开始重新定位——

你，到底是多数，还是少数？

对很多人，如今的现实，说俗点就是——

活着，很难。

钱，很重要。

《南方车站的聚会》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胡歌饰演的逃犯，平时是个摩托车小偷。

但这个逃犯不想求生，逃亡路上算计的都是那笔通缉他的30万赏金。

他想把赏金给自己的老婆，一个在跳蚤市场卖家具的寻常妇女。

然而也是这一笔官家30万的赏金，搅动得整个“地下社会”蠢蠢欲动，兽性毕露。

或许你要说，这是编出来的故事，生活中没人这样。

那就来说更真实的。

Sir之前谈过，纪录片导演周浩。

他的作品《差馆》，聚焦广州火车站站前派出所。每逢春节、国庆等假期，旅客吞吐量达到20万人次。

人来人往，三教九流。许多故事，凡常但触目惊心。

比如，23岁小伙子被骗后，在警局嚎啕大哭，理由只有三个字。

心疼钱

这一幕，你看觉得心酸。

但真正让人动容的，是接下来一个安静的小动作：

警察无奈，给他5块钱买面包。

镜头没有聚焦小伙感激的表情，而是死死盯住下半身——

他把剩下的钱又掖了掖，深深地塞进裤腿的口袋里。

对于一些人来说，5块钱，就是要死死攥紧的生机。

这尚且是太平时日。

疫情来了，又会怎样？

最近网友整理了很多黑色幽默的新闻——

老实说，Sir笑不出来。

并不是同情这些逃犯们。

而是说当这些人也落网的时候，可想而之随着疫情而来的，是一张多么细密、严酷的网。

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逃无可逃。

如果连逃犯都要挤进监狱，那么外面是一个怎样残酷的人间？

在忽略之外，人们对于底层的第二种反应，是——

美化。

在一层高光滤镜下，苦难被神圣化，仿佛让人能够理所应当地接受了。

然而是这样吗？

比如这次在疫情中，就涌现了很多来自弱势群体的好人好事，新闻报道层出不穷。

一位83岁的拾荒大爷，在社区主动捐款1万元，只留名“知恩者”。

“国家有困难，我就要出份力！”

武汉附近的一个农民，骑行30公里，给北京上海来支援的医疗队送了24箱新鲜蔬菜。

脸和手都被风吹红了。

一个流传范围更广的感人故事，来自于一位从前在口罩厂工作的工人。

他捐出了18000个口罩，而最让人感到震动的，是这些口罩的来源——

曾经厂方拖欠工资，这批口罩是用来抵工钱的。

这是我们所敬佩的人们。他们也一次次用行动证明，自己需要的不是怜悯和同情。

但你真的能心安理得地感动和歌颂吗？

我们无法去细究，他们的善款是否被妥善用于救灾了，也无法去质询财政是否紧张到了要弱势群体捐出养老钱、救命钱的地步。

这些人愿意在自己的工资被拖欠、生活水平得不到保障的时候献出爱心，甚至不愿意留下姓名、获得报偿。

但难道我们就应该容许他们，成为贫寒但善良的抽象象征，而不是被关怀的鲜活个体吗？

更何况，拒绝正视现实，过度宣传美化的结果很多时候反而是——

导向污名。

这种现象好像很矛盾：

底层的好人好事没少宣传，“穷山恶水出刁民”的指控却更甚嚣尘上。

最近一次生出这种感慨，是在Sir看弹幕版《差馆》的时候。

在远距离观看他人的生活时，人们总容易化身正义之士，指出镜头里的人，“这样不对，那样不好”。

一个小伙子，靠救助站买票，吃白水面条。戏谑点说，就是“薅社会主义羊毛”。但怎么也算不上什么穷凶极恶的大罪。

结果弹幕里骂翻了天：

臭不要脸

他为什么还有脸说出来

饿了知道吃饱 大概这人也就这样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

圣母们打脸了

越来越多的赞歌，让人忽略了最根本，最基础的一点——

无论是处于哪个群体、哪个阶层，他们都是既有优点，也有缺陷的人。

过度的讴歌和辱骂，最终都导致更严重的割裂和异化。

而谁真正走进了他们的生活？

每当社会的公共话题正需要讨论的时候，无论是什么内容，都会很多有人在后台批评：

为什么总是提出问题，不解决问题？

Sir今天不想再重复之前说过的话，比如“发声才能引起更广泛的重视和反思”、“提出问题也很重要，指出才能解决”。

要一个解决方法，今天就在这里说出来——

很简单。

我们要真正重视底层，关心被忽略、被讴歌、被折损的他们。

在灾难面前，我们都可能成为“底层”中的一员，生活甚至是生存，都难以为继。

所以。

别用漠视去隔绝苦难。

也别用鸡汤去掩饰苦难。

与其从抽象虚幻的歌颂中自我安慰，不如在真实的细处寻找力量。

正如我们看到层出不穷的，社会各行业各阶层的人们的自治和自救。

这种善意，有些对近邻。

当有一户邻居从武汉回来，在家自觉进行自我隔离的时候。

他们的邻居没有反感、咒骂，反而在群里为他们祈福加油，甚至主动买菜上门。

这些善意，有些对社会。

一位红外体温筛查仪公司的员工，在知乎晒出自己的朋友圈，都是通宵加班奋战在一线的同事们。

多组装一台机器，防疫工作就多一份力量。

更有些投射向底层。

在众多底层人民回馈社会做好事的宣传中，终于也出现了这样的新闻——

龙山县美丽湘西办为一线保洁员发放10000个口罩。

在当下这个时刻，我们格外需要守望互助，格外需要注意到被浪潮淹没的个体。

尤其是那些无法自己发出声音的部分。

宏观的数据上，他们轻如鸿毛，会化成百分比小数点后被四舍五入的部分。

但他们具体而微地生存着，生活着，与周围的世界发生联结与互动。

当我们说着“大局观”时，希望这大局的主体是每一个普通人的重量。

而不是在集体粗暴地碾压个体时，背过身去的理由。

也正因为此，北野武的这句话再怎么说都不嫌多：

灾难并不是死了两万人这样一件事，而是死了一个人这件事，发生了两万次。

善待贫困，扶助弱小，会让我们携手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但永不忘记这个冬天的故事。

才会让我们拥有一个个。

更好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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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助理：稀缺可可